里头亭

平凡无罪。

63 死心2

天底下没有真正称职的秘密,它们总是争强好胜之徒,不择手段挣脱黑暗试图挣得一份奢侈的光明磊落。但是它们并不知道,被曝光的同时也意味着走向灭亡。



更何况,皇帝并没有打算遮掩什么。马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,傅恒去过的每个地方都有大批侍卫跟着,宫里人人窃窃私语,各有揣测。钟粹宫内,珍珠正将近日收集得来的消息一件件回禀给纯妃。



“傅恒大人一共去了马场、太医院、内务府各处,共查处了当值太监、马夫、内务府总管……”

“太后,皇上那边奴婢已派人去打听,暂无所获。”



吉祥一条条说着,纯妃慢悠悠地听着,嘴边有一浅浅的弧度,素手两指捏起茶杯的壶盖,又放下,捏起,又放下,壶盖和壶口反复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听得不由得让人心生杂乱,像一台失了控的戏剧,乐器失去指挥自顾自地响着,纵是台前的武生花旦再若无其事,乱了,就是乱了。



“娘娘……”吉祥显然是那台下被带烦躁的观众,担心又焦灼地喊了纯妃一声。皇帝的手段做得这般明显和清晰,摆明了有的放矢,偏偏面上这一位一副波澜不惊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


“慌什么……正常。”从骆驼草被查出之后,纯妃就知道事情大多已经败露。

“娘娘,咱们不用做些什么吗?”

纯妃轻轻一笑,笑珍珠天真。“现在动手,反而惹人注意,再说了,现在再做什么也是多此一举了。”她从来都不相信,紫禁城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帝。不过是看他想知道,还是装做不知道罢了。



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纯妃伸手往茶杯里轻轻一沾,就近在檀木桌上写写画画,脸上的神情随着最后一笔显得愈发柔和。吉祥膝行至前定睛一看,原本跪在地上的身子像膝盖沾到炭火般迅速站了起来,双手不管不顾地往桌面上擦去,“娘娘,您可不能再写这两个字了,万一被人看去了,那可怎么得了。”珍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。



水写的字迹本就轻盈摇曳摇摇欲坠,被珍珠这么一捣乱早就面目全非,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擦着。直到最后一滴水迹也被抹去。



那两个字早已刻在心里,深入骨血。很多很多年以前,那两个字就像美梦般被她珍藏在心里,后来也来了一个像珍珠一样的人,胡乱野蛮地把她的美梦摔碎。



再之后,她嫁给了那个毁了她的梦的人,并跟他有了一个孩子。怀上永瑢,是意料之内,也是个意外。从那晚制造偶遇,算准皇帝醉酒,顺利怀孕并诞下皇子,让她整个局得以圆满。意外的是,她没想过自己的心态会变质,感情会由爱生恨。



“永瑢呢?”纯妃撇开眼问道,避开狼狈不堪的吉祥,一如她现在也不想正视心里那个血腥破烂的伤口。



“乳娘带着呢,奴婢去带六阿哥过来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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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额娘,额娘……”永瑢由吉祥牵着,迈着小步子,软软糯糯地喊着往里走。去到纯妃跟前一头扑进纯妃怀里。纯妃把小家伙抱在怀里,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,还是刚刚那双沾了水写字的手,描摹经过永瑢的眉毛,鼻梁,脸颊。不得不说,永瑢的模样太像皇帝了,那个温润的宝亲王。永瑢被脸上痒痒的感觉逗得咯咯笑,纯妃的心却敷上一层厚厚的黄连苦不堪言。



她爱永瑢吗?大概是爱的吧,出于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。除此之外,这个长得清秀的孩子更像是她自酿的苦果,装着半生苦涩,纠缠的仇恨和谋划的筹码。或许很多年以后,当永瑢长大以后会想起来幼时总有一个深沉且复杂的眼光注视着他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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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额娘,您怎么又这样傻傻地看着我。”

“因为永瑢长得好看呀……”



傍晚时分,皇帝踩着初亮的宫灯走进钟粹宫,纯妃正忙着喂永瑢,吉祥拿着布偶在一旁哄着,于是映入皇帝眼帘的就是一副忙乱又温馨的画面,他在内心想着,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。



见皇帝突然进来,本就忙乱的人显得更加慌张几分。“奴才给皇上请安”,吉祥最先反应过来,连忙行礼。接着是在纯妃怀里的永瑢,看到皇帝来了也开心地咧开嘴笑喊着皇阿玛,肉乎乎的小手往皇帝所在的方向伸,只有纯妃,除了一开始的诧异,之后只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。两眼相对,彼此情绪稍有交汇便迅速错开,纯妃知道皇帝此来不同以往,否则不会不叫通报便进来。



“皇阿玛抱……”永瑢的撒娇很好地缓解了周边的尴尬,皇帝换上笑容,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将永瑢抱起,看见他嘴边还沾着饭粒也毫不在意地伸手抹去。“永瑢晚膳吃了什么?”

“蘑菇、鸡……”小家伙比划着说道,纯妃请完安之后就站在一旁候着,等待那未知的审判。此时看着父子俩的互动,愈发觉得血缘的神奇,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想象的模样。可惜,这个男人,这一生都不会属于他。



“额头上的伤还痛不痛?”伤口几乎痊愈,只剩下浅浅的痕迹。永瑢抬手摸了摸额头,笑呵呵地说道:“早就不疼了,额娘说儿臣是男子汉,这一点伤不要紧的。”纯妃心里顿一咯噔,从皇帝关心永瑢的伤口开始。



“永瑢是个勇敢的孩子。”皇帝颠了颠怀里的小人,逗得他开心极了。“现在皇阿玛和你额娘有些话说,永瑢乖乖的,先出去玩好不好?”永瑢乖巧点头,纯妃也适时招来吉祥。几个来回,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。



“皇上今天来,是有事跟臣妾说。”皇帝面向着门口,纯妃站在他背后,看着那个在他眼里始终伟岸的背影,觉得另生出几分凉薄。


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“皇上想知道?”



一人毫不避讳问出口,一人毫不避忌承认。皇帝一直都知道纯妃是一个聪明的人,早就府邸时她跟皇后交好时皇帝就发现了。



“你不该这么做。”皇帝淡淡扔出这句话,藏在袖口下的手紧了又松。

“这些年,不能做的事情臣妾做了不少。”皇帝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响,转过身来看见纯妃跪在地上。皇帝眉头微皱,眼光带着浓厚的审视,他突然觉得纯妃很陌生,纵然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相敬如宾地相处,也不曾觉得纯妃是这般深不可测。此时她脸上平静,只有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,皇帝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纯妃,卸下江南女子温婉的伪装,卸下皇妃身份的掩护,一个赤裸裸的苏静好终于出现了,涌动的刻薄在细腻如画的精致五官下翻滚。



皇帝骤然在纯妃身上看到了已故高贵妃的影子,他不得不别开脸,心里一阵堵。是不是后宫里的人无一例外会堕落成丑陋的样子。会有例外吗?皇帝的眼神去到窗外,不由自主望向长春宫坐落的方向。


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一丝妄想从心底滋生,皇帝希望能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,哪怕是骗他的,只要她否认了,他也就信了,可惜没有。



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”冷冰冰的八个字就这样出现,一时间让皇帝怒火中烧。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拿他的孩子冒险,就算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,但在永涟之后皇帝发誓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减少这样的事情,现如今,竟然有人堂而皇之把他视为逆鳞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出来。



“你还有没有心,永瑢可是你的亲身儿子,他还那么小,那么依赖你,你居然利用他,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,还闯哪门子的虎穴,取什么虎子,虎毒尚且不食子啊,苏静好,你怎么能这么狠!”皇帝额上青筋凸起,眼角稍红,双拳紧握着弓着身子靠近纯妃的脸,恨不得扒下这张姣好面容把蛇蝎之心挖出来,看看究竟是怎么的欲望,能让纯妃不惜以永瑢做饵做下这等伤人伤己的事!



纯妃一声冷笑,“皇上,您膝下有这么多孩子,可您扪心自问,您的眼里除了长春宫的孩子,可还容得下其他人?”



纯妃的回答让皇帝一怔,眉目一冷,随即直起身子,“究竟是朕的心偏,还是你们的心偏。”敛去适才的怒气,言语里浸满无奈。皇帝自问每个孩子在他心里都一样的重要一样地疼惜,难道像永涟小的时候一样连被他抱一抱哄一哄的机会都没有,这才是疼爱?难道从小就承受储君之重而失去了寻常的父爱,那才是看重?皇帝不懂,小的时候他多么渴望能够跟寻常皇子一样该上学上学,能玩耍时尽情玩耍,而不是每日除了书房就是在先帝的养心殿。每每看到别人在空地上玩蹴鞠,捉迷藏,无拘无束地玩耍时他的内心有多么多么地羡慕,可是先帝告诉他:“为君者要要喜怒不形于色,不能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看穿你的想法。”后来,他连羡慕都只能藏在眼神里,付之悠远,藏之炙热。



皇帝在苛刻的环境下长大,宫里的生活像一颗裹着黄连的糖果,皇帝将其中的苦涩嚼得烂碎。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得快乐一点。可惜永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,后来有了和敬,终于可以弥补他和皇后心里的泣血窟窿,加之是公主就多疼爱几分。皇帝正值春秋,继承之事言之尚早,在此之前,所有孩子在他心里都是一碗水端平,直到日后诸子长成,有了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那时的选择亦无所谓偏颇,而在于取舍,为天下百姓,为江山社稷。



可惜,没有人明白。



难道皇帝不能有被爱的权利,连爱别人的权力也要剥夺吗?皇帝最近质问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。



“和敬只是个公主,值得你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冒险吗?”这会皇帝已经冷静下来,抖了抖前衫坐上殿,扬起一阵气流拂过,纯妃闭了闭眼。



“风险虽大,但只要成功了,臣妾无悔。”纯妃骤然睁开了眼睛,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蓄满了泪水,满眼通红。



皇帝起初并没有理解这话里的深层意思,只想着纯妃是希望借此引起自己对永瑢的注意,皇后腹中的孩子男女未定,但对纯妃来说无疑是个迫在眉睫的威胁。转眼一看纯妃眼里的决绝,又往深想了一层,顿时气得把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,砸在纯妃的脚边开了花,一大摊水失了温度的气息变得死气沉沉,像极了现在的纯妃。



“你这个毒妇,皇后与你无仇无怨,她对你不好吗,你要这样算计她!”若伤了和敬能引起皇帝的注意,永瑢不算亏,若不能,如果和敬有什么三长两短,必然是要了皇后的命。



如果说两人的谈话一开始只是像暗波涌动地你来我往,接下来的一切便是连表面的平静都不屑去维持了。

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纯妃发出一阵让人发颤的笑声,许是跪久了,纯妃也懒得去维持那不值一提的矜持和体面,索性歪坐在地上,“臣妾哪里比不上皇后,凭什么您的眼里从来容不下别人,她是这样,她的孩子也是这样……”皇帝眉头微皱,这样不顾身份就地撒泼的女人是多年前才冠苏杭,骄傲冷绝的苏静好吗?皇帝这么想着,也就这么问了出来。



“皇上,当年的苏静好早就被您杀死了,跟着那个叫春和的人,一同死在皇宫之中了!”纯妃此话一出,如释重负,枷在她身上一生的重担终于卸下,而座上的皇帝却是一脸错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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